“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建筑学里，有比造房子更重要的事情。”

提到王澍，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普利兹克建筑奖首位中国籍得主，而在读完他撰写的《造房子》，我更倾向于把他当做一个偶尔做做建筑的文人。

“面对世界的态度比掌握知识的多少更重要。”王澍对世界的态度，可以从他的“园林哲学”里窥探一二。园林作为文人直接参与的生活世界的建造，以某种哲学标准体现着中国人面对世界的态度。王澍的“造园”，和我们今天所热衷的建筑学完全不同，是一种特别精神性的建筑活动。在这个文化方向迷失的年代，不确定的东西最难把握，造园的艰难之处就在于它是活的。某种意义上，人在园在，人亡园亡。园在人心里，不只是文人园，更是指今日中国人的家园景象，主张讨论造园，就是在寻找返回家园之路，重建文化自信与本土的价值判断。

王澍认为培养造房子的人，只教建筑没什么意思，学生毕业后一辈子只做建筑也没什么意思。房子还意味着你可以做其他感兴趣的事，造房子只是你的一项活动，甚至不是最主要的活动，但是，它为你打开了走进世界的一条道路。在中国美院教书的第一次专业课程，王澍让学生自己造一座3立方米的房子，材料选择、建造技术、预算编制全部让学生以民主表决的方式决定。这过程即开放又推动学生自觉，学会组织，挑起责任。学生们劳作、计划、造房，何曾以为自己是在学习建筑，他们所做的只是一项本分工作，或者更进一步，把这本分作为感觉、梦想、虚构、玄思的对象。

最初的中国建筑不叫建筑，而是营造。营造一词，出自《晋书·五行志上》：“清扫所灾之处，不敢於此有所营造。”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、施工的规范书便曰“营造法式”。建筑与营造，两词看似相近，实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境。从事建筑活动，在王澍看来，以什么态度去做永远比用什么方法去做重要得多。“建筑”一词，似乎把“造房子”这件事搞得太重要了，众多建筑师甚至丧失了在生活中基本的感官经验，“设计”也往往是为了有意义而为建筑添加意义。王澍的“营造”，是一种身心一致的谋划与建造活动，不只是指造房子、造城或者造园，亦指砌筑沟渠、烧制陶瓷、修筑桥梁，甚至打造一些聊慰闲情的小物件。

今天我们在建筑领域提到设计师，大家往往想到的是做方案的人，好像一个建筑物有没有灵魂是由方案决定的。而实际上参与其中让这个方案落地的结构工程师、室内设计师、施工队，都是营造者。一砖一瓦，一砌一筑，均可体现匠人精神。王澍把做一组建筑比作建造一个世界。“世界”这个词拓展了“建筑”的活动范围，它是“营造”的对象，是关于每一块场地的组构。

中国传统思想就是自然体现着比人类更优越的东西，“重返自然之道”是王澍在西方国家做讲座的重点。传统山水画就是中国建筑地位的体现：房屋偏置一角，隐于宏大的山水间，但建筑并不止于房屋，而是整个画面。中国园林更是建筑对自然法则学习的典范，它是人们主动与自然积极对话的半人工半自然产物，以小见大，大中见小。

中国曾经是一个诗意遍布城乡的国家，但今天的这片土地，正在经历一种快速发展带来的疼痛。我们追求了几千年适应自然的建造体系正在遭到破坏，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快速、经济、便捷的所谓“现代”的方式。我们应当意识到自然、建筑、城市是不分彼此的价值体系，意识到它表达着比现在惯常的建筑更高的道德与价值，眼下绝对有必要在新的现实中重新创建它的当代版本。而如何创建，取决于建筑行业的每一个从业者。

过去千年来的中国建筑，采用的是预制构件快速组装的建造系统，浅基础对土地的破坏是微弱的，材料的使用总是可以采用循环更替的方式，尽可能少地破坏自然。这对于今天的建造，都是很有现实意义的。

建筑界很多人常说，业主让我们干什么，社会让我们干什么，我们只要做好技术服务就可以了。现实确实很无奈，但有没有可能在外界的压力下保持着一点本真的内在。处在建筑领域的我们，都需要在世界观上进行批判和反省，否则，一味地接受现实的束缚，我们对未来的建筑发展只能抱悲观的看法了。

梁思成说过：“建筑师的业是什么？直接地说是建筑物之创造，为社会解决衣食住行三者中住的问题，间接地说，是文化的纪录者，是历史之反照镜。所以你们的问题十分地繁难，你们的责任十分地重大。”唯有以匠人之心，方可成营造之业。